卫西砚又说要与我退婚了。这次是因为我不肯将诗会赢来的金簪送给堂妹。「萧家败落,
无论我要娶哪个女儿,萧同之都不敢说个不字。」他支着下颌,似笑非笑地看着我:「退婚,
还是把簪子送给嫣儿,萧语栀,你自己选。」所有人都在等着我低头。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。
可这次,我只是捏紧了金簪,低声道:「那就退婚吧。」1话音落下。整座庭院一片寂静。
就连得意洋洋地站在卫西砚身边的堂妹萧沁柠,都瞪大了眼睛。
没人相信我会舍得与卫西砚退婚。为了留住这段婚约,我付出了多少努力,
将自尊踩在脚下多少次,没有人比在场的王孙贵女更清楚。不然他们也不会跟卫西砚打赌,
赌他跟我提一百次退婚,我会不会硬气哪怕一次。这刚好是第一百回了。
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,转身往外走。一个茶盏碎在我脚边。
卫西砚的嗓音冷得像冰:「我让你走了吗?」「那卫郎君还有什么吩咐吗?」我温顺道。
卫西砚的脸色却更难看了。毕竟从前,我都是死皮赖脸地叫他西砚哥哥的。「萧语栀,
你想好了?」他冷冷地看着我,「你要是走出这里一步,以后就爬着回来、跪着求我原谅你,
都不可能了。」「……我知道了。」我垂眸,往他那边走了几步。卫西砚面色一松。
萧沁柠撇了撇嘴,其他人也发出果然如此的讥笑声。但我却只是拿起了桌案上的团扇,
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。好险,我就这么一把拿得出手的扇子了。我跟卫西砚的婚事,
是我爹还在世时定下的。我爹是个传奇。凭一己之力,将萧氏从一个地方上不入流的小世家,
干成了在整个中都都叫得上名字的清河萧氏。并且他功成名就后,
也没有抛弃我娘——一个跟他一样出身寒门的女郎,而是安心守着我们母女过日子。
可惜天妒英才,我十一岁那年,一场又凶又急的风寒要了我爹的命。
从此我们娘俩不得不仰仗大伯父的鼻息过日子。大伯父是个蠢的,又被我爹压制多年,
终于一朝扬眉吐气,立即就做下更多又蠢又坏的事。萧家交到他手中没有两月,
便开始走下坡路。他不但不自省,反而更加一门心思扑到搅黄我和卫西砚的婚事上。
好似只要没了我,卫少夫人的位置就会落到萧沁柠头上。却没有想过,没有我爹,
我们家连卫氏的门槛也够不着。我爹病逝后,卫家便透出口风,有意退了这门亲事。
是我去求的卫西砚。说是求,也没那么直白。我只是穿着素服,脸色苍白,
眼尾带着淡淡的绯红,踉跄着摔倒在了卫西砚面前。那时的卫西砚还没有那么恶劣,
他伸手想要扶起我,被我轻轻避开了。我将手里紧紧攥着的荷包递到了他手上,
又在他看见我指间的冻疮时,瑟缩着收回了手:「西砚哥哥,下个月便是你的生辰了,
这是我亲手绣的,我怕……以后没有资格再送你生辰礼了。提前祝你生辰喜乐。」说完,
我便转身跑走了。头上素色的绢花摇摇曳曳,眼角那滴泪也恰好地随风落下。
卫西砚站在原地看着我离开的方向许久。第二日,卫氏要退婚的流言便停歇了,
大伯母也讪讪地把克扣的分例送了回来。我往娘的暖炉添了一块炭火,制定了我的五年计划。
保住这段婚约,嫁给卫西砚,成为卫家的少夫人,把我娘也从萧家接出来。
至于成为卫家少夫人之后的五年计划,就要视我有没有亲生儿子来定。如果有,
就把卫西砚搞死,如果没有,就生出儿子再把他搞死。我一直执行得很好。
包容着卫西砚的少爷脾气,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心里眼里都只有他的痴情少女。
他随口提了一句想吃城东的糖炒栗子,我就冒着大雪去买;他爱听塞外传来的琵琶曲,
我便苦练学成后一遍一遍地弹给他听。至于平日里的嘘寒问暖,绣点什么小手帕,
打点什么小络子,做些什么小糕点,也一样不落。更别说他提的那一百次退婚。每一次,
我都在震惊、伤心、绝望,但是又舍不下对他的爱中,选择原谅他。直到这次。诗会的金簪,
是我爹走后,我娘为了请女师继续教我读书典当出去的,卫西砚明明知道,
却还是为他们的赌约向我提了退婚。我是真的有点累了。……才怪。
当然是我有了更好的选择啦。嘻嘻。大伯父得知了我答应与卫西砚退婚的消息。喜不自胜,
当下便赶去卫府,想将婚约换到堂妹身上。却连门都没能进。
据说卫西砚只遣了一个随身的小厮出来,
趾高气昂地看着大伯父:「萧大人将我们郎君当成什么了?定下的婚事说换就换?
放眼整个中都,想同我们卫氏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,既然贵府女郎如此不识抬举,
我们郎君又何必低头娶什么破落户呢?」大伯父被这当头一棒打醒了。终于意识到,
卫氏肯与我们家成婚,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,而不是如今只有他这个六品官支撑门楣的萧氏。
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家,勒令我去跟卫西砚认错,如果卫西砚不肯原谅我,
便跪着直到他原谅为止。我当然不去。不但不去,我还流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心碎与倔强,
泪要落不落,看得大伯父扬起的巴掌也放了下来。他当然不是忽然良心发现,
心疼起了我这个侄女。而是觉得,顶着这张美丽的脸,何愁卫西砚不原谅。而我又如此伤心,
明显是心中还有卫西砚的,那就更好办了。脑子不清醒,我就帮他清醒。
大伯父将我跟我娘扔去了青居观。让我好好反省。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愿意去给卫西砚道歉,
什么时候将我接回来。出城时,有人拦下了我的马车。是卫府的小厮。
我顺着他的目光朝不远处看,一群世家子弟在凉亭中歇息,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个正是卫西砚。
他冷冷瞧我一眼,便高傲地撇开目光。「我们郎君说了,若女郎此刻过去认错,
收回当日同意退婚的话,您便还是卫氏未来的少夫人,婚事也即刻提上议程。」「不必了。」
我放下帷幔,将小厮与卫西砚似有若无看过来的目光,隔绝在外。马车徐徐前行。
身后似乎有杯盏碎裂之声。我恍若未闻。青居观从前是关押犯错的官眷之所,
如今虽然已经改成了普通的道观,但仍然阴森清苦,人迹罕至,
足以将每一个娇生惯养的女郎逼疯。但不包括我跟我娘。我娘是因为自从我爹去后,
除了我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。而我则是因为,我更好的选择,就在这座山的山脚下。
我精心打扮了一番。天水碧的衣裙,素净得恰到好处的妆容,
以及看似随意实际每一根发丝都精心打理过的发髻。敲开了山下茅草屋的门。
开门的是一个衣衫洗的发白的青年。他叫裴青霄,是进京赶考的举子,因为家里太穷,
只能在青居山下赁屋备考。两月前,我娘到青居观祈福,路遇大雨,被他收留暂避。
交谈之后,我娘认为此子绝非池中物,从他身上看到了我爹的影子,便劝说我放弃卫西砚,
将宝押在裴青霄身上。娘早就看不惯卫西砚如此折辱我。我没答应。
我爹那样的男人凤毛麟角,嫁给卫西砚,我只要讨他的欢心便好,可嫁给这样一个穷举子,
我不但要讨他欢心,还要陪他慢慢地往上爬。而真的爬上去了,会不会变得跟卫西砚一样,
也难说。太不划算。我虽然拒绝娘了,却还是隔三差五遣人来给裴青霄送钱送粮,
再偶尔送些笔墨纸砚、衣袴鞋袜,附带几句不要钱的勉励之语。我们坏女人就是这样的。
永远都不会把路走绝。也幸好如此,在我无意间看到卫公先夫人的画像,
惊觉其与裴青霄眉眼极其相似,才打探得知,卫西砚的母亲,并不是卫公的元配。
卫公的元配夫人与他青梅竹马,感情甚笃,只是足月时正遇上那年逆王祸乱中都,
惊惧之下难产而亡,诞下的男婴也不见踪影。如今的卫公常年不在中都,
就是在寻找他那双腕上各一点红痣的嫡长子。于是,借着上香时不幸崴了脚,
我如愿走进了这间茅屋,看到了裴青霄双手的红痣。……「裴郎君安好。」我微微俯身,
朝着一见到我,耳垂便染上粉色的青年行了个礼,递出手中的包裹:「天冷了,
我做了两件冬衣,如今我与娘被大伯送到青居观清修,身边没有婢女,只能自己缝制,
针脚粗糙,望郎君不要嫌弃。」裴青霄手足无措,
耳垂上的粉也渐渐朝脸颊上蔓延:「裴某、裴某怎么敢劳烦女郎亲手替我缝制冬衣……」
他目光忽然一凝:「女郎,你的手……」我慌忙将被针戳伤的手指藏了起来。
「让郎君见笑了,语栀平日少做女红,这才如此狼狈。」这话半真半假。
真的是我确实不怎么女红,往日给卫西砚绣的手帕打的络子都是婢女代劳。
假的是这针脚粗糙的冬衣也不是我做的。嘿嘿。但裴青霄信了。
他望着我——不得不说他生得真好看,
比卫西砚都俊美上三分——琉璃般剔透的眼眸如湖面般泛起涟漪:「多谢女郎,
我这里有些药膏,若女郎不嫌弃……」我矜持地考虑了一下。还是答应了。裴青霄取出药膏,
小心翼翼地替我上药,很规矩地避开了与我肌肤相贴,只用木片触碰我的手。
望着他轻轻颤动的睫毛,我忍不住笑了。卫西砚呀卫西砚,
我马上就要攀附上你遗失在外的元配嫡出长兄了。待以后,
你就要恭恭敬敬叫我一声——长嫂咯。卫西砚原本不想这么快给萧语栀一个台阶下。
他知道萧语栀听见了他们的赌约。但那又如何。一百次退婚而已。她爹已逝,
萧家上下就再没一个能支撑门楣的人,他履行婚约娶她,本就是对她的恩赐。
她应该知道感恩。这般不大度的女人,坐不稳卫家少夫人的位置。可那夜他做了个梦。
那是两年前的事了,那年萧语栀才十四岁,他带她参加天子冬狩。她裹在白色狐裘里,
美丽娇弱,连骑马都不敢。可他误入深山陷阱,也是萧语栀先找到了他。
卫西砚至今没想通这个娇弱的女郎是怎么做到的,但她就是做到了。萧语栀抱着他嚎啕大哭,
眼泪落在他脸上,烫得他一颤。「语栀,我永远不会辜负你。」回过神时,话已经说出口了。
萧语栀愣了愣。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眼神——迟疑、惊讶、还有一丝动摇。
那时她并未多说什么,可这日之后,萧语栀似乎变了一些。她不再如从前那样百依百顺,
偶尔还会嗔他一句,生气起来也闭门不见。奇怪的是,卫西砚并不讨厌。
反而很喜欢这样鲜活的她。那群纨绔提出这个赌约时。卫西砚第一反应是拒绝。
可他们一起起哄:「怎么,卫郎君真拜倒在这小女子的石榴裙下了?连跟我们打赌都不敢?」
「是呀,那萧语栀嫁你本就是高攀,你若是还让她蹬鼻子上脸,岂不是更容易叫她忘了本分?
」「还是说,卫兄不敢赌?觉得自己在萧女郎心中没有这样的分量?」
只有萧沁柠劝他:「西砚哥哥还是不要同他们打赌,我姐姐最是心高气傲,
恐怕第一次退婚就会答应呢。」「是吗,那我倒要看看,她敢不敢。」话既已说出,
便难收回了。退婚提了第一次,便有第二次,第三次……他也从起先的心虚,
变得越来越理直气壮。瞧,萧语栀果然是离不开他的。这个赌约的确荒谬,
就等她过门后弥补吧。但卫西砚没想到,明明她已经求了他那么多回,就差最后一次了,
她竟然答应了!她明明知道那只是个赌约!明明……卫西砚的失神没有逃过其他人的眼。
他们这次终于做了人事,纷纷劝说他再给萧语栀一个机会。他给了,可萧语栀没要。
卫西砚狠狠地将杯盏砸在廊柱上,面色似冰:「……去告诉萧氏,不许给萧语栀送东西,
让她好好在青居观改改性子!」小厮正要应声前去。他又出声:「……她若要给我写信,
不要拦。」卫西砚恼怒地闭上眼睛。为自己的心软。但这次,她不写三封信认错,
他是不会原谅她的。2我在青居观住了三个月。这三个月里,卫西砚没等到我的一封信。
倒是等来了京城的第一场雪。据说卫西砚在府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,
砸碎了书房里所有的瓷器。他放话出来,说我若是再不回去认错,这辈子都别想进卫家的门。
我听着小厮传来的话,手里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。坐在我对面的裴青霄,
正低头替我剥着栗子。他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剥栗子的动作慢条斯理,赏心悦目。
听到小厮的话,他动作顿了顿,抬起头看我。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,